除了容瀟,整個故事中必定還有更多如今已經湮沒無聞的先人,但無論他們各自扮演的角色和迎來的命運是什麼,那些祖輩與父輩們都不曾後退過半步,全都坦然甚至是主動地參與進了那一局豪賭。
他們每一個人都在以自己的方式,用滿腔熱血孤注一擲,賭有朝一日以這身血肉養出的利劍能直刺入那個腐朽王朝的心臟。
他們得償所願。
說不清為什麼,明明沒有任何實證,但裴家幾代人的性情、作為,還有容瀟看似張狂恣意的表象之下異乎尋常的隱忍與坦然,還有過去許多自相矛盾的事情……在容祈察覺到了這一種可能性的時候,終於全都結成了一個首尾相連的環。
容祈發現自己的指尖在止不住地顫抖。
他一直相信容瀟一生中功大於過,相信他雖背離禮法,雖曾助紂為虐,可小惡卻難掩大善,既然他對這天下有功,便應當得到史書上一頁公正的評說,但容祈卻從沒有想過,或許容瀟身上背負的所有罵名與惡行都僅僅是一場忍辱負重的籌謀。
許久,容祈極艱難地開口:「我爹他……他一輩子都……」
背負污名而生,背負污名而死。
正如無人知道裴素拋下裴家累代清名,殫精竭慮地搜集了無數世家貴戚的陰私以便有朝一日能夠制衡那些貪官污吏,也如同裴知節不為人知、甚至直到如今都仍舊無法被確認的犧牲一樣,甚至不止如此,還有范陽大長公主的丈夫於新婚當日血灑疆場,周氏主母為保護族人捨身斷後……
那個時候,每個人都在做出選擇,每個人都在付出代價,為了親人,為了百姓,為了天下,無數人都做出了他們所能做出的最大的犧牲。
容祈話說到一半,也意識到了這一點,他短促地笑了聲,愴然道:「天下……不過是如此空洞的一個字眼罷了!」
花羅卻搖了搖頭,輕輕握住了他冰冷發顫的指尖:「並不空洞,他們原本也是天下蒼生。」
容祈一怔。
他驀地抬眼看向花羅,在對上那雙明朗如星的眼眸的剎那,他好似突然明白了些什麼,一時之間,就連那場糾纏了他整整四年的怨恨而憤怒的毒火好似都被她眼中的堅定撕開了一條口子,從極遙遠處漏下了一線微弱卻又異常清亮的湛湛天光。
容祈忽然就明白花羅的意思了。
果然,他和她是截然不同的兩種人,或者不僅是她,還有與她同樣,骨子裡都天生一股不羈俠氣的父輩與祖輩們……他們都堅定地相信著光明的存在,哪怕這光明要以無數熱血為薪柴。
容祈怔愣了半晌,終於忍不住苦笑了起來。
花羅:「阿祈?」
容祈搖搖頭,長吁出一口盤亘胸中的濁氣:「無事。」
但沉默片刻之後,他卻又低低地開口:「這片土地上的人們,那般愚鈍,那般貪婪,甚至不知是非、不辨善惡……我過去從不知他們如螻蟻般活在這世間究竟有什麼價值,而這些蒙昧的芸芸眾生又怎麼配被那些本可以獨善其身的賢人與英雄捨生忘死地保護……」
花羅微微皺眉,正要說話,容祈卻先笑了:「不過我現在好像明白一點了。」
——他的父親是英雄,可英雄卻不僅僅只是他的父親。
這片充滿了愚人的土地既然曾經出現過那麼多耀眼的存在,那麼當有朝一日,如今的大梁也重蹈史書上每一個曾輝煌過的王朝的覆轍,走向最為不堪的末路時,那些曾經被保護著的蒙昧而弱小的百姓里,也必將再一次誕生出新的英雄,同他們流芳萬世又或沒世無聞的先人們一樣,義無反顧地將自己投入浩大的祭火之中,以換取這個天下的涅槃重生。
「這世上的好人仍舊代代皆有,總是死不絕的。」
花羅早就說過這句話,可笑他竟到此時才真正明白。
容祈想,雖然不願承認,但這麼多年過去,他心底里始終還是當初那個因為病痛而自怨自艾的小孩子,固執地把自己封閉在陰暗的角落裡,只肯用執拗和憤怒來對抗外界的一切。可到了現在,或許他終究還是得走出來,與這個世界也與自己和解了。
斷斷續續的沉默之中,不知何時雪又開始安靜落下,最初是零星的雪粒,很快就變成了堆絮般的鵝毛大雪,被細細的風裹著飄到廊下,不一刻就落了人滿肩。
花羅幾乎是立即就覺出握在手心裡的指尖更冷了,僵得像是凍硬了的石頭,她小心地覷了眼容祈,只見他面色晦暗,連視線都彷彿有些渙散似的,花羅想起這些日子裡兩人隱晦又或直白的一次次分歧,還有如今好不容易維持住的溫情,終於忍不住嘆了口氣:「罷了罷了,你若不喜歡聽,就當我剛才什麼都沒說,反正……」
可她還沒說完,容祈便轉過身來一聲不吭地抱住了她。
花羅眼睛倏地睜大。
她簡直懷疑太陽從西邊出來了,正要回頭去瞧一眼能把廊下情形盡收眼底的李松君,後腦便被按住了,容祈低頭抵在她肩上,聲音發悶:「不許看別人。」
雖然不合時宜,花羅還是忍不住樂出了聲:「好好好,不看別人,只看你,別說別人了,就算是天仙下凡也比不上你好看!」
容祈:「……」
他難得主動地撒了回嬌,不過片刻,心情稍微平復下來便開始後知後覺地感到窘迫了,連忙重新站直了,裝模作樣地攏了攏大氅:「回去吧,還沒找到裴尚書留下的線索呢。」
花羅憋著笑:「你說了算。」
屋子裡,李松君已經等了半天,見兩人回來,他皮笑肉不笑地挑挑嘴角,指了指桌子一邊的書冊:「這些我都查過了,裡面沒有夾層,就是普通的書。如果侯爺不信,就自己再找一遍。」
從南疆到京中,他與容祈的關係一向微妙,花羅對此十分理解——畢竟如果有人三番兩次地算計她,想讓她倒霉,那人多半已經血濺三尺了,相比之下,李松君只是偶爾氣極了才憋憋屈屈地陰陽怪氣幾句,實在堪稱聖人。
但也不知道怎麼回事,這次容祈卻沒像往常一樣「禮尚往來」,反而很平靜也很老實地低聲回了句:「抱歉,讓李先生久等了。」又將那幾本被翻過了的書冊攏到一邊:「李先生這些年跟隨梁刺史辦事,對於查檢密信應當很有心得,既然說這些沒有異常,那便是沒有了,無需再查。」
李松君瞠目結舌,僵著脖子瞅了花羅一眼,目光中全是驚疑,簡直像瞧見了條敲木魚念經的青竹蛇。
好半天,他不自覺地打了個寒噤,木然拿起了新的一冊書:「那我、我繼續看了。」